Geremi Ciel

看置顶

What's Past is Prologue(5)

·历史架空,至少这章华北组算是中心之一吧(之一???)

·大概还是刀(我就这么喜欢虐自家孩子吗???)

·五章情节放送完毕,还会有个终章收个尾,顺带让心心念念的毛子出个场。后记里再详细聊。

·上章传送门:https://geremiciel.lofter.com/post/1fd65fd4_1c816ab36

·本章字数16171字

---------------(分割线)---------------

       这是奇迹之子的又一次凯旋,对瑟琳娜仍旧毫无意义。

 

       指挥艇慢速驶入码头。她瘫坐在舵盘后,头靠在椅背上歪向一旁。在她红色的瞳孔中,地勤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如一只只勤劳的工蚁,但她并没在看他们,她什么都不想看,甚至用船形帽盖住了自己的脸,仿佛不想面对,不想面对这又一次凯旋。

 

       “指挥官,到了,”

 

       直到北卡罗来纳站在她身后轻声呼唤,她才拿下脸上的帽子,稍微熨平了自己的神情。

 

       “我们……在镜像海域里发生了什么了?”

 

       无论她如何搜索脑海,得到的都只是一片空白。瑟琳娜只记得自己从这里出发,一脚踩下指挥艇的油门,便自此驶入记忆的盲区。

 

       就像那时一样,当她重新取回自己的意识时,他人已不再以怪物视之,反倒尊敬地称其为“奇迹之子”。

 

       ……我明明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北卡罗来纳微笑着,向她递过一个保温瓶。

 

       “我们从那里全身而退了哦,谢天谢地,天时似乎站在我们一边。当然这也多亏指挥官对我们的指挥,”

 

       听过这话,瑟琳娜非但没觉得如释重负,反倒重重地沉下了头。

 

       ……“奇迹”,还是再次发生了……

 

       她深呼吸,吸进近陆干燥的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排出胸腔内残存的深海气息。但她瞥到后视镜中的自己,如雪般的银色渐染过自己头顶,将黑色逼到了发丝的尽头。这一头的银发,简直就像……

 

       她不敢往下想了,北卡罗来纳的目光温柔似水,愈是温柔,于她却愈是锋利。

 

       “是吗……这次也辛苦你们了,好好休息吧,”

 

       她甚至没接过递来的保温瓶,只抓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便逃似的从指挥艇跳上了岸。

 

       “等等,指挥官您忘了这个吧,”

 

       她猛地回过头,意外地与北卡罗来纳正对上视线。在那一瞬间,那对从来游刃有余的蓝眼睛,竟也呆滞了一秒。

 

       北卡罗来纳手上拿着一只平板电脑,那确实是瑟琳娜的个人物品,但她本人竟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东西带上战场?

 

       “啊,嗯,谢谢,”

 

       她从北卡罗来纳手中抽过平板,急匆匆的把自己藏进了人群。

 

       她边走边打开平板,首先看到的是这样一行字:“根据卡尔·施维茨上尉的定期联络,目前白鹰联邦海军无力应对塞壬的进攻,对其大型军事行动可采取放任态度。铁血本土要求所有在东海岸活动的情报人员尽力调查这一大型行动的全貌,若探明东海岸存在塞壬受灾的可能性,各探员应仅向直属上线进行汇报。胜利万岁(Sieg Heil)。”

 

       她看着这些文字,明明每一个词她都认识,也能理解拼出的句子,更知道这是一份铁血间谍发于1940年费城的报告,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这里,让自己上前线都要带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跟着人潮四处漂流。当再抬起头,她看到一个站在基地门口中年男子,那人穿着文官的白色衬衫,正对着自己挥着手。

 

       “嘿!”

 

       瑟琳娜有些迷惑地指了指自己,那男人猛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赶快过来。

 

       “你可还真让人好等啊,我从舰队入港开始就在这里等了。怎么?是这次指挥出了些问题,被上面的人叫去写检讨了?”

 

       中年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和瑟琳娜很熟似的,但瑟琳娜对他却毫无印象。这样语气油腻,还只有一只手臂的人并不多见,她应当会记得才是,但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现在能确定,自己之前曾在着手做某件事,关于这件事的一切,不论是平板中保存的资料,还是眼前这个在找自己的男人,她都在“奇迹”发生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男人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他停下滔滔不绝的嘴,目光落在她半头银白色的头发上。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没错,不过这次更严重了……”

 

       听到男子这么问过,瑟琳娜反倒松了口气,感觉这才算踩上了坚实的陆地。

 

       “……这便是所谓的‘奇迹之子’……”

 

       她收回一瞬的苦笑,血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男人。

 

       “……能请你告诉我,我之前究竟在调查什么吗?”

 

       男人别开了视线,仿佛瑟琳娜的眼睛是什么不祥之物。

 

       “抱歉……唔,那是当然,不仅是你忘掉的部分,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你之前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说到这,男人走前一步,站在了瑟琳娜面前。

 

       “……之前都没好好自我介绍过,正好现在也好好补上吧。鄙人彼得森·劳伦斯,前白鹰联邦海军少尉,现任阿尔法基地档案馆馆长,”

 

       听到这名字,瑟琳娜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你说,劳伦斯?”

 

       “没错,我也是珍妮弗·劳伦斯女士抚养长大的孤儿。我们正是异父异母,素未谋面的亲兄妹啊,”

 

       彼得森露出了孩童般无邪的笑容,仿佛回到了他成长的那座城市,那属于白鹰的友爱之城。

                     *                   *                   *                   *                   *

       白鹰的感恩节源于旧大陆移民与新大陆土著间的一段佳话。当移民在新大陆身陷绝境,是土著向他们伸出了援手,但这些圣教的教徒却向上帝感恩,并亲手将土著们逼上了绝路。

 

       就此而言,感恩节从未向真正的施恩者致以感谢,留存的仅仅是被施恩者的自我感动罢了。

 

       所以当乔治娅踏出禁闭室的大门,第一次见到1940年12月的天空时,她并不感到沮丧。

 

       她确实看到了现实的颓势,就连这基地也不能幸免。身着军装的人杂乱地跑着,他们手上都拿着些什么,要么是装着文件的纸盒,要么是乌黑一片的铁皮箱。篝火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舞动,只有一个军官陪着它,不断地喂食以纸张。卡车开过一趟又一趟,日夜不停。“巨物”们冷清了下来,船坞、龙门吊、未完工的战舰,它们过去曾那么热火朝天,还没来得及生出一层铁锈,都尽数沦为明日黄花。

 

       “我们要放弃费城了,”

 

       威尔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传达一位远房亲戚的死讯。

 

       时至当下,形势早已超出人力可为。虽还未有人目击到来袭的塞壬,甚至连一艘船型都没有,但灾难已然来临,就像许多古文明曾记载的那样,海平面异常升高,将要淹没陆地。人类对此却无能为力,他们只能预测海水何时漫过自己的家园,并向着陆地更深处撤退。对费城而言,时间只剩下48小时。

 

       “这次我们不会抛弃你,你会和我们一同撤到内陆,”

 

       说这话时,威尔没看乔治娅,乔治娅也没看着威尔。两人隔着三米站在楼前,神似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天空是鲜艳的血色,云翳漂浮在地平线上,红日沉落其中,渐弱的光芒仿佛快要窒息。乔治娅嗅到了深海的味道,她们特有的腥味,如今不需要出海,只要站在陆地上就能闻到。

 

       她站了好一会,才问道:

 

       “她呢?”

 

       威尔抬起头,看着满目通红的火烧云答道:

 

       “自愿留下来迎击塞壬的,海军也会给予应有的支援,”

 

       ……迎击……吗……

 

       直到听到这个词的,乔治娅才对“军队”一词有了实感。

 

       “所以来的才是你吗?”

 

       “可以这么说吧……”

 

       威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乔治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嘴角上扬。

 

       “……大西洋城、布利克、多佛尔,在我们说话的当下,295号公路以东基本上都已经完蛋了。按这个速度,明天费城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滨海’城市,”

 

       威尔看过乔治娅一眼,她的眼睛里仍然不见先前的精神气,还和逃回基地时一模一样。从那过后至今,满打满算157小时47分钟3秒,什么都没有改变,仅是时针徒劳地转动,如同漫上陆地的潮水一般无可奈何。

 

       “你自由了,你现在做什么都可以。不论是回去找那个老女士,还是继续和我们海军呆在一起,我都会帮你办完所有的手续,”

 

       “自由?”

 

       这个基地,她只度过半年不到的时光,但为什么听到这个词时,心中竟划过了一丝悲伤。

 

       ……要说自由的话,我没被海军追回的时候,我没遇到珍妮弗的时候,那时岂不是更自由……

 

       若是一个月前,她大概会直接这样顶回去吧:“自作主张地把我接回来,现在却又要抛弃我了吗?”。如今的她却只觉得荒谬可笑,因为她连顶撞的意义都看不到了。

 

       那个晚上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自己为周遭招来了不幸,如今看来却像自我意识过剩。恰恰相反,她没招来任何不幸,而是这世界本就充斥着不幸。就算没遇到她,珍妮弗也一样会患上重病,也同样会为了其他孩子放弃治疗。海军就更是如此,他们只关心所谓的“战略价值”,那些同类也是一样,索丝不是因为她按部就班,马塞尔更非因为她我行我素。

 

       即便是那只猫,就算不把它捡回去,被饥肠辘辘的人盯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明明都是徒劳,明明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喃喃自语道,向前跨出了一步,向着大海的方向伸出双臂。她仿佛能看到,某个银发的存在正同样无神地看着一切,看着将被毁灭的一切。

 

       “……就算这样,她们也宁愿去送死吗?……”

 

       夕阳愈发西沉,夜幕将要覆盖大地。悲伤仿佛不肯结痂的伤口,仍在源源不断地淌着热血。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威尔走了上前,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本来她是这么告诉我的,‘等乔治娅安全撤离了再把这封信交给她’。不过既然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想就趁着还有机会,把它先交给你吧,”

 

       乔治娅从威尔手中接过来信,信封上写着“致乔治娅·劳伦斯,白鹰联邦海军战列舰北卡罗来纳敬上”。

 

       是她!

 

       当乔治娅躺在禁闭室时,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与卡洛琳的重逢。她能想象卡洛琳站在她面前,红着眼圈,眼泪忍不住滴落。她会哭诉几个月来对乔治娅的关心,说至动情处甚至可能扇她一个耳光。这都是自己应得的,那些温柔全都白费了,她没能成为姐姐,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家,而并非这个基地,以及那个名叫“卡洛琳”的姐姐。

 

       她从未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也根本想不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卡洛琳了,唯一留下的却是这张信笺。

 

       当这一刻终于来到,但她却莫名害怕了起来。在她的想象中都是卡洛琳推开大门,但现在却要她主动撕开信封。她犹豫了。

 

       ……

 

       一阵风吹过,乔治娅没留神,手中的信险些被风吹走。

 

       ……不能逃避……

 

       她转过身背对着风,像在保护着来之不易的火种,小心地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乔治娅: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相信你已经和海军一同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如果如此,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在你被禁闭的一周里,我见到了珍妮弗女士以及彼得森弟弟,我告诉他们了,海军愿意为珍妮弗女士提供治疗。这件事还希望你能向威尔指挥官说声谢谢,别看他嘴上说“这只是为了报答她在先前那段时间里看管海军的财产”,但若非是他上心,还自掏腰包,只凭我们恐怕也难以许下这个诺言吧。

       请原谅我在紧闭期间没去见你一面。知道了那件事之后,我一直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你。之前的生活仿佛一场梦,在你面前自称姐姐,这在一周前明明都还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难如登天。你确实应当质疑,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忽然出现,还自称是你的手足,若以人类的家庭观类比,大概就像是重组家庭中双方的子女吧,看着不认识的人忽然成为家人,排斥也是人之常情。人类的家庭还有时间慢慢培养感情,实际上我很希望能这样,但是我们不是人类,我们是海军的士兵,是舰船。她们能给我们多少时间呢?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姐妹吧,但这一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她们终究还是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乔治娅揉了揉眼睛。不要逃避,不要逃避,她不住地提醒着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硬下心看完这段文字。

 

       ……我要学习的事还很多,自“哥伦比亚计划”重启之后,我自冷冻中苏醒,和我一起醒来的还有南达科他、马萨诸塞以及印第安纳,我们原本也是姐妹,被归于南达科他级名下。但在十年前南达科他级建造计划被取消后,我们南达科他级的舰船尽数被海军封印,醒来便是十年后,当初熟识的人们都不在了,曾经的姐姐也被划入了其他的舰级。后来我知道了北卡罗来纳级的建造计划,知道我还有一个亲人,我唯一的姐妹,便是十年前从海军出走,如今仍下落不明的华盛顿。

       那天晚上,我在珍妮弗女士门外徘徊了很久,我看到了那些孩子,现在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了,那个瘦弱的男孩是彼得森,大卫和罗伯特都喜欢打棒球,艾米丽恨不得能住在费城图书馆,凯茜就还小,摔倒了可能还要哭好一阵子。我不禁想,你生活在这里该多么幸福啊,我真的有权利剥夺你的生活吗?为了白鹰联邦?还是说,我只是一个自私地,想要一个亲人的人。最终我还是敲开了那扇门,也就在我扣下门扉的那一瞬间,我向自己发了誓,为了我这小小的私心,我要做得比她更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担负起这个责任,才能担负起把你从这个房子里拉出来的责任啊。不过现在看来,我应当是食言了……

 

       几点水滴掉在了信纸上,仿佛豪雨来前的征兆。乔治娅抬起头,她眨着眼,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丢脸的泪滴,。

 

       ……其实就连我写下这封信也是这种私心的体现,其实你是个很敏感的人吧,否则也不会察觉到“彩虹计划”的全貌吧。说不定看到这封信,你反而没法狠下心离开这座城市了。但你还是要留在那里,你是我留在地上的人质,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感到恐惧。这是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真的很想成为你货真价实的姐姐,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和你交谈,会好好了解你的全部。希望当那一天来临时,我能做得比现在的我更好一些吧。

此致

诺丝·卡罗莱纳

 

       “呜……呃……”

 

       乔治娅蹲了下来,将脸埋进自己的双臂,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呜咽,轻而易举就淹没在这基地的噪声之中。

 

       云边的霞光淡了,即便看不到那日轮也能明白,太阳确实落了,将要于那地平线沉没。

 

       乔治娅站了起来,她红着眼眶,将手中的信收好,递回给了威尔。

 

       “你帮我保管吧,就当做我没看过这封信,”

 

       她在基地里怔怔地走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为了守护这种东西,真是太傻了……

 

       ……如果你丢了性命,还说什么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走啊……”

 

       她咬着牙,话语却还是从齿缝中漏了出来,飘散在一片昏黄的暮色中。挣扎着抬起头,笔直的桅杆进入她的视线,眼前正是他的半身,那艘还未完成舾装的战列舰。

 

       你所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在心中默默地自问。

 

       这座城市,有什么东西这样值得你拼上性命吗?

 

       记忆中的卡洛琳没回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能及时撤离,没有人会死去,我们还能,我还能补偿所犯下的过错啊。

 

       卡洛琳仍旧没回答,暖风拂过,金黄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春光晃过乔治娅的眼睛,那抹温柔的微笑开始模糊。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无法带走的东西吗?

 

       带不走的东西,不就在身边吗?

 

       “你还是察觉到了,她不惜生命也想守卫的正是这个,”

 

       威尔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即便未完成舾装,他眼前也仍是一艘艨艟巨舰。战舰随着洋流而漂浮着,即便何等钢筋铁骨,在这黑云压城之下,也不比纸船坚固多少。

 

       乔治娅抬起头,夜幕已覆盖整个天空,条条雨丝打在她脸上。她本应该是最清楚的,如果舰船失去了原型,她失去了华盛顿号,将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着她,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待着北卡罗来纳级。她将会变回一个人,她们都将会变回一个人,变回举目无亲的孤岛。

 

       她想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华盛顿号的舰身,更是她们之间最后的姐妹羁绊啊。

 

       乔治娅抽了下鼻子,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也要出击。不能让她就这样牺牲了,”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拦你,但你也应该知道,这座基地里北卡罗来纳级的舰装只有一副,既然她穿出去了的话,就没有你的份了,”

 

       “没有舰装也可以。只要能有一艘船让我出海也行,”

 

       “所有能调用的海军舰艇都出海了,这个基地已经没有船了,”

 

       威尔的神色就如同这冻雨,他的话冰冷地拍打在乔治娅的脸上。两人在码头上沉默地对立着,直到细雨完全打湿了衣服,额前的刘海粘在了额头上,乔治娅才又开了口。

 

       “那个印第安人……索丝……南达科他是这么说的,死了就什么都补偿不了了。我是听了她的话才回到这里的……”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几乎盖不住点点的雨声,仿佛噩梦中的梦呓。

 

       “……这算什么啊,我还什么都没有……我还没见到她,还没对她道歉,还没补上被我毁掉的感恩节,大家就都又要走了,这算什么啊!”

 

       她向着漆黑的雨夜怒吼,但这夜晚却不能给她答案,只有雨水不听话地下坠,渐次打在她无助的脸上。

 

       “回去吧……”

 

       威尔走上前,向乔治娅伸出了手。

 

       “……我向她们发过誓,就算你不是舰船,这次我们也不会再对你置之不理了,所以跟我回去吧,不要让卡……你姐姐她白白牺牲了,”

 

       乔治娅无动于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战舰,眼前的桅杆、铁甲、炮门,它们亦在这细雨中沉默,正如她自己一样,得不到任何答案。

 

       北卡罗来纳级战列舰华盛顿号,这便是它,同时也是她。

 

       !

 

       一个想法如闪电般从她脑海闪过。她是舰船,本就应当驰骋于大洋,要出海又何须依靠什么外力。

 

       她向眼前的战舰伸出双手,对这冰冷的半身发出了号令。

 

       “如果……如果此身果真为舰,那便听我的号令,起锚吧!出航吧!开火吧!”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乔治娅又何尝不知道,且不论一艘战列舰需要多少乘员,这艘尚未完工的战列舰中又有多少燃料,又有多少弹药?它仅仅是个空壳,一艘远不能称为战舰的空壳。

 

       少女仍在怒吼着,少女仍在哭喊着,仍想着凭一己之力挽回那已踏上绝路的人。

 

       “动啊!快给我动啊!为什么不动!你这大铁疙瘩,他们不都这么说吗?说我是你的化身,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动啊?!”

 

       雨中的声音渐渐嘶哑,少女渐渐垂下了自己的头颅。

 

       “求求你……我只是,只是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啊!”

 

       轰……轰……轰……轰……

 

       终于,有什么东西回应了乔治娅的愿望。

 

       “这……这不可能,”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威尔的理性,他尚不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没有燃料,没有电机,没有乘员的战列舰竟收起了锚,螺旋桨在水下旋转轰鸣着。炮塔左右转动,炮管抬起,仿佛久被束缚的猛兽活动筋骨,将要发出第一声咆哮。

 

       ……升变……

 

       ……觉醒……

 

       ……终焉……

 

       陌生的词句出现在了乔治娅的脑子里。她感到仿佛挣脱了枷锁,自己从未如此自由,但牢笼外却是个陌生的世界。她睁着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引发的奇迹。但这并非真正的无所适从,她很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即便误打误撞进未知的领域,她也再也不会迷路,再也不会弄错回家的路了。

 

       “出发吧,去见她,”

                     *                   *                   *                   *                   *

    于寂静的深海,少女想起了故乡的歌谣:

 

       Ichhab die Nacht geträumet,(我梦见一个夜晚)♪

 

       Wohleinen schweren Traum.(尽管是一个沉重的梦)♪

 

       Eswuchs in meinem Garten,(它出现在我的花园里)♪

 

       EinRosmarienbaum.(一棵迷迭香树)♪

 

       EinKirchhof war der Garten,(这座花园曾是片墓地)♪

 

       DasBlumenbeet ein Grab,(坟墓是花的苗圃)♪

 

       Undaus dem grünen Baume,(从绿色的树上)♪

 

       FielKron und Blüten ab.(种子和花朵凋落)♪……

 

       诶?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往后的歌词宛如那人的面庞,无论U-123如何用力回想,记忆都像蒙上了层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为什么会想起这等事?大概是因为这航程过分安静了吧。

 

       记忆中的战场可不是这样的,但这里别说深水炸弹了,就连一艘船形的量产型都没见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U-123想不明白,她找不到塞壬的身影,但海水却仍在上涨。在她入水的时点,已有两座白鹰城市成为水下遗迹了,同时她的直觉也一直响着警报,她们在这里,她在这里。

 

       根据乔治娅的资料测算,再往前大概20海里就是异变的中心,不论外圈如何平静,那里也一定存在着一切的元凶。

 

       “会是什么样的塞壬呢?”

 

       她又想起了彼时的狼群,无名的姐妹们游弋于海面之下,群起轮流发射着鱼雷,宛若真正的海上狼群,一口口啃咬着猎物的血肉。若是水牛、驼鹿之流,肯定会倒在这样的攻势之下吧,但她们的猎物却是恐龙一类的巨兽。恐龙只需扫扫尾巴,狼群便被打得四散。

 

       她没见过塞壬的脸,只记得鲜血染红了海水,焦黑的铁屑在水中缓慢沉落,仿佛下在海底的一场黑雪。她就这样,呼吸着姐妹们的鲜血,如丧家之犬般回到了铁血,她的祖国。

 

       想到这里,她似乎稍微能想起来了,在木屋里轻哼着那首歌的姐姐,她也在那里牺牲了,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被还原成了细胞和组织。

 

       !

 

       硕大的阴影袭了上来,她警觉地抬起头,本以为会看到塞壬的军舰,闯入视野的却是深灰色的肉体。

 

       “只是鲸鱼啊,”

 

       抹香鲸从她的头顶掠过,遮蔽原本就黯淡的日光,黑色的眼睛足足有她的脑袋那么大,它无神地望着深海,仿佛只是这场浩劫的旁观者。一股刺鼻的味道袭了上来,呛得她直想捂鼻子,但她却不能松手。洋流开始发生变化,原本波澜不惊的航程变得颠簸了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着舰装握把。

 

       “海面上能目视到隔绝目标点与外界的风暴,本来以为在水下就能规避。看来那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她们所筑起的‘屏障’吗?”

 

       她增大了舰装的推进力,凭着潜艇的直觉,在汹涌的洋流中探索着前进的方法。她有自知之明,这湍流不能凭舰装推进力硬扛,得一边顺应这喜怒无常的洋流,一边等待向前突破的时机。她操纵着身下的舰装,顺着洋流的方向在水下漂流着,抹香鲸也沉默着,一头撞进了乱流之中。

 

       她被这股无处不在的力量抛来抛去,仿佛一粒被卷进了洗衣机的石子,此时她猛然想起了一个常识。

 

       抹香鲸会游得这么浅吗?

 

       她于水流中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鲸鱼的全貌。巨兽只见硕大的头部,其后的身体尽数不知所踪,仅存森森白骨于血雾中若隐若现。那暗红色在水中膨胀,仿佛慢速播放的爆炸。舰装的螺旋桨传来异响,高速旋转的叶片不断地击打过异物。海底竟出现了雪白的飞絮,夹杂着鳞与鳍的碎片,如豪雨一般向她扑了过来。

 

       燃烧着坠落的巨物与无数生命,仿佛齐柏林飞艇的重演,但这里没有世界瞩目,这里只有U-123一名目击者。

 

       “你们这群怪物啊啊啊啊!”

 

       一股怒气冲上U-123的头脑,她同时按下舰装左右把手上的红键,鲨形舰装的“眼睛”登时放射出红光,其尾部的喷口燃起一团灼眼的火焰。水下火箭推进,这技术源流于铁血引以为傲的火箭技术,它的近亲V1正肆虐于皇家上空,而在水下,它同样能短暂提供螺旋桨无法比拟的爆发力。

 

       轰轰轰轰轰!

 

       火箭代替她怒吼着,艰难地将她推向旋涡的中心。舰装的推进力带来不小的负担,洋流的暴虐更是有增无减,二者合力在U-123身上,仿佛要将她娇小的身体也撕得粉碎,就像那鲸鱼一样,就算是那样的庞然大物,却仍被绞成了两段。

 

        她闭上眼,也许下一秒她就会忍不住松开手,也许这纤细的手臂会被生生扯断,但就算多一秒,再多一秒,再前进一米都好,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

 

       她冲过不可视的边界线,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清净了。湍急的涡流,聒噪的火箭,以及充塞着海洋的死亡,都尽数消失了,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宿醉过后的噩梦。

 

       “这就是所谓的镜像海面吗……这个镜像应该不是‘海面平静如镜’的意思吧,”

 

       她抬头望去,海面自下而上不见一丝皱褶,怪不得她产生了那样冷笑话一般的想法。只剩舰装上的划痕还提醒着她,刚刚的涡流并非梦境。她已身处敌人的脚底下。

 

       她操纵舰装慢慢浮出水面。水上的世界与水下没有分别,看不到边界的蓝色,天上没有一丝浮云,没有一丝海风,也见不到太阳的身影,更无从寻找狂乱的风暴。这里仿若海上的世外桃源,不论外界如何混乱,此处连一丝波纹都不会出现。

 

       她的敌人就在这空间的中心。那女孩惦着脚立于水上,她紧闭着双眼,不知是睡是醒。

 

       那就是塞壬吗?她眼前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银白色短发在狼群中也不算罕见。更别说身上纯白色的卷边裙,肩上趴着白色的玩偶。她并不像为乱世界的海妖,反倒更似纯洁不可玷污的仙女。

 

       U-123犹豫了,但没有犹豫太久。军人只要认定了目标,焚琴煮鹤又算得上什么?她按下把手上的辅助键,舰装前端传来两声咯噔,两枚鱼雷已装填进发射管。

 

       别怪我,这都是你逼我们的。

 

       她稍稍下沉了一些,鱼雷在水下才有推进力,正当她要按下发射键时。少女肩头的布偶猛地抬起了头,尖声聒噪道:

 

       “恶龙来了!恶龙来了!公主快逃啊!公主快逃啊!”

 

       这声音如刀刺进U-123的耳朵,她毫不犹豫地按下发射键。两枚鱼雷从舰装的前端射出,拖曳着白色的航迹向少女冲去。

 

       那一瞬,少女睁开了眼睛。

 

       嘭!

 

       鱼雷起爆了,激起巨大的水柱。U-123并没有上浮确认自己的战果,而是继续下潜躲避可能存在的反击。

 

       事实证明,她的反应是对的。

 

       “发现敌对反应,进入反击模式,”

 

       原本平静的水下登时耸立起层峦叠嶂,什么东西如雨点般坠入海底,数量以百千计,在水下绽出一个又一个火球。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

 

       于愈发复杂的水下地形中,U-123全力闪避着不断落下的深水炸弹。她的余光还看到,几枚鱼雷不知何时咬上了她的航迹。

 

       她顽强地挣扎着,反抗着这充满敌意的桃花源,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感渐渐袭了上来。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她将会步上姐妹们的后尘。

 

       绕了这么一段远路,越过大西洋,来到新大陆,对人类兵刃相向,甚至悖逆生养自己的国家,最后还不是一样。在这种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记得的地方,败亡在海怪手下。

 

       这当然是更为惨淡的结局。这航程会在何时结束呢?下一分钟?下一秒?被鱼雷命中?卷入深水炸弹的爆炸?还是一头撞上突现的山峰?

 

       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那张模糊的脸又浮上了她的脑海。

 

       那究竟是谁?是谁梳过她淡桃色的短发?是谁安抚过每个难眠的夜晚?又是谁在出征前哼出那一曲悲歌?

 

       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没办法击败塞壬,没办法继续活下去,这都无可奈何。但唯独那个人,那个不该忘记的人,如今却连代表她的数字都想不起来,空留下满腹的遗恨。

 

       嘭!

 

       一座山峰猛地横亘在她面前,鱼雷仍紧追不舍,头顶上的“豪雨”仍未停歇。此处便是终点,她与她的不甘将一同迎来终结。

 

       迎接她的却并非天使的号角,而是某种更为刺耳的声音。

 

       噼啪!

 

       青蓝色的电弧从无处放射出来,亮光让U-123本能地闭上了眼。当她再睁开眼时,眼前却是布满了繁星的夜空。

 

       “诶?”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呼吸满是海水的咸腥味。她已从只有敌意的空间中脱身,从真实的夜空中加速坠落。

 

       等等,坠落???

 

       “呜啊啊啊啊!!!”

 

       她还记得曾学过的物理知识,从高空坠落入海可不像电影中演得那么安全。即便身为潜艇的她不会摔死,但肯定会很痛,像全身的骨头都摔断了那样的痛。

 

       扑通!

 

       重物坠海的声音很是响亮,但她却不觉得疼痛。虽有些趔趄,但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身体。

 

       “晚上好,铁血的潜艇,”

 

       U-123睁开了眼,一位金发女性托着她的身体,脸上泛着温柔的微笑,温柔得又让她想起那首故乡的哀歌。

 

       “白鹰的……舰船(KANSEN)吗?”

 

       她虽从未见过这金发女郎,但她的直觉确信眼前人也是同类。

 

       “没错,我们就是来迎击那个的舰队哦,”

 

       金发女郎笑眯眯地答道,眼睛里看不到恐惧,但亦非英勇,只是如水一般柔和。在她身后还站着两位女性:一位梳着夸张的双马尾,身下的舰装上缠绕着无数电弧,仿佛是从科幻漫画中跳出的人物;另一位虽也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但一头长发却是显眼的银白色,她并非那晚的印第安人。

 

       只有三艘?她心里犯起了嘀咕,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单刀赴会,没想到白鹰海军里也有这样的傻瓜。

 

       “你能先把我放下来吗?”

 

       U-123别开了脸,这别扭的样子让金发女郎咯咯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你这样子让我想起我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笑容也于那一瞬间冻结。U-123看在眼里,默默地从她怀中跳了下来。

 

       “……还没自我介绍吧。我是卡……北卡罗来纳级战列舰,北卡罗来纳,”

 

       自我介绍完,她对双马尾点了点头,双马尾才收回舰装的电流,用略显机械的声音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埃尔德里奇,”

 

       至于那位站在远处的印第安人,她只是盯着U-123,眼神中布满了阴冷的乌云。U-123大概能猜到原因,她胸前的挂着一只捕梦网,下端的羽毛残留着洗不去的血色。

 

       “你们大可不必强迫自己,不必把我视作友军,”

 

       与其冲锋时身后被人从身后暗算,U-123倒宁愿显得冷淡一些。北卡罗来纳却神情不改,仍是笑吟吟地说:

 

       “但是我们有相同的敌人,这就足够了吧,”

 

       她这么说时,埃尔德里奇头上的呆毛折成了“√”的形状。白发的印第安人叹了口气,第一次对U-123开了口:

 

       “既然队长都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

 

       她走到U-123面前,到了这个距离,她的神情已与语气一般超然。

 

       “……我是马塞尔,要吃饼干吗?”

 

       “唉?”

 

       不过马塞尔翻过所有的口袋,却没能变出一包饼干,她倒是毫不尴尬地说:

 

       “这次出来得急忘带了。嘛,下次,下次一定,”

 

       马塞尔说得很是轻松,仿佛现在并非在对塞壬作战,只是出海来郊游而已。U-123怔了一下,也露出了由衷地笑容。

 

       “好啊,那就下次吧。到时我也让你尝尝铁血的军粮,”

 

       U-123感觉畅快了不少。她重新打量起周遭的海域,这里是她熟悉的大海,海风吹拂过她的皮肤,脚下的海洋暗流涌动,面前是她曾越过的屏障,在海上呈现为风暴,而在水面下则化为涡流,似乎没有肉身能活着跨过这层障碍。

 

       “你刚刚跨过了那层风暴是吧?”

 

       “嗯。这风暴并非仅存在于水上,还一直延伸到水下,我也是用了些手段才突破过去,”

 

       “手段……啊,”

 

       北卡罗来纳沉吟片刻,没继续追问下去。

 

       “但最后还是被赶了出来,说实话,若非你们打开了那个通道,我肯定就在里面被击沉了,”

 

       “被击沉啊?在那里面就是塞壬吗?”

 

       U-123点了点头。

 

       “没错,那里面就是这次突袭的元凶,而且只有一个,”

 

       威胁东海岸千万人口的元凶,仅仅是一个小女孩,仅仅是一个塞壬而已。埃尔德里奇的呆毛蔫了下去,马塞尔低着头,北卡罗来纳却神色不变,她继续问道:

 

       “那你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如果你指的是弱点之类的东西,没有……”

 

       那两枚鱼雷应当是击中目标了,但她却仍毫发无伤,她作为潜艇是无法起到杀伤作用了。而在场虽有两艘战列舰,但她也无法保证战列舰的炮弹就能真的起到效果,更何况她们舰装的完成度还远远比不上铁血的俾斯麦。

 

       “没关系。再小的特征都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

 

       “在那个的里面是一个单独的小世界,只要那家伙醒来,你见到的将是整个与你为敌的空间。所有的东西都会与你为敌,原本平坦的地方会凭空长出山峰,炸弹会从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中掉下来。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嗯,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U-123焦躁了起来。为什么北卡罗来纳还能这么冷静,她还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样的对手吗?

 

       “……就算你再怎么问,对付那家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这几十年人类连一次有效的反击都没做到?……”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稍微停顿了一下,以此烫平了自己的情绪。

 

       “……抱歉。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身后守卫的就是自己的家园,所以你们必须英勇地战斗,是我忘了这一点。请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吧,”

 

       “我可远远算不上英勇呢……”

 

       北卡罗来纳捻着自己的头发,目光投向了风暴之壁相反的方向。

 

       “……但是我不能退却,这是我唯一不能退让的事情,”

 

       “是吗,这样啊……”

 

       尽管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尽管不知道她具体要保护的是什么,但那一定是相当美好的东西吧。U-123隐隐感到了一丝羡慕。

 

       “……好吧,那就尽全力去做吧。将来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英灵殿,当我们与她们重逢时,我们至少都不会因为羞愧抬不起头,”

 

       “同感,”

 

       北卡罗来纳一手放在胸前,向U-123微微点头。那明明只是一个眼神,U-123却感到心脏仿佛被箭射中了。即便在这样灰暗的场景中,她也仍像午后的暖阳那样美丽。她开始嫉妒了,有这样温柔且坚强的姐姐,那个疑似“升变”的战列舰又为什么要背叛她们啊?

 

       当然,她不会让再让情绪浮上自己的脸。现在的她仍是潜艇,仅作为一位少女所渴求的东西,等到这双脚再次踏上陆地时再去想吧。

 

       “我们先交流一下自己的情况吧。作为白鹰与铁血值得纪念的初次协同作战,可得好好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

 

       U-123说得不无讽刺,哪里能有什么周密的计划。诚然铁血并不知晓白鹰的底牌,白鹰对心智魔方的研究更是远不及铁血,但就算把双方的拼图拼接起来,她们也仍旧看不到塞壬的全貌。

 

       白鹰的舰装还处于试验阶段,虽然主炮发射不成问题,但可靠性和持久性都是个未知数。埃尔德里奇来自未来,她的舰装完成度倒是超过了现役Z驱,而且还载有“彩虹计划”的特殊武器。但也正因为过于超前,白鹰根本无法对其进行补给。10发炮弹,3发鱼雷,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弹药了。

 

       再来就是U-123的情况,水下火箭倒是还可以再使用,不过她不具有杀伤手段,即便能够突防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还剩多少鱼雷?”

 

       “原本为了横跨大西洋,这个舰装根本就没有预备弹仓,多出的空间都改成油箱了……”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才说。

 

       “……不过鱼雷管里还有一根,就一根,”

 

       “只有一根啊,不过你刚刚也说,鱼雷对她根本就没有作用啊,”

 

       “作为诱导来说足够了……”

 

       北卡罗来纳看着她,这眼神让U-123有些难受,她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我有自知之明。说实话,在我看来你们的舰装真是粗糙至极,但主攻也只能让你们两艘战列舰上。所以就让我来给你们制造一个决胜的机会吧,”

 

       “可别太勉强自己了,”

 

       马塞尔忽然插嘴道。U-123看过她那张毫无紧张感的脸,她有什么理由关心自己?想到这,她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

 

       “现在再不勉强的话,今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似乎看到,马塞尔的表情有所触动。但再去定睛确认时,那丝波纹却又了无痕迹。

 

       “风暴之壁”后的镜像海域会对闯入的敌对者进行反击,届时暴风眼内的整个空间都将成为敌人。潜艇U-123看到的是鱼雷、深水炸弹和水底的山峰,驱逐舰埃尔德里奇看到的是隆起的陆地以及众多的岸防炮,战列舰北卡罗来纳看到的却是坚壁一般的要塞和堪比铁血的巨炮。一言以蔽之,在那个空间内决战毫无胜算。

 

       但如果从风暴之壁外发动攻击呢?

 

       一旦那个空间开始对潜艇显露恶意,它对战列舰是不是就仍旧不设防?

 

       基于这个问题,U-123布置起了豪赌的赌局。

 

       她会再次突防进镜像豪雨,从而吸引塞壬的注意力,待到时机成熟,她再用电磁信标示意埃尔德里奇,后者会用“彩虹计划”在“风暴之壁”上开一个洞,正如她方才逃出镜像海域时那样。届时马塞尔和北卡罗来纳将向那通道宣泄火力,她们的怒火将降临在不设防的塞壬头顶。

 

       她能否再次突防,又能在塞壬的火力下存活多久,埃尔德里奇的通道又会出现在哪,白鹰的战列舰火力又能否对其造成伤害,这些都是未知数,只要其中一点是否定的,她们的努力就没有意义。

 

       “还真是胡来的计划呢……”

 

       北卡罗来如此评价,她的脸上带着无奈的苦笑。

 

       “……不过这也是唯一的战术了吧,”

 

       “我听队长的,让我打哪我就打哪,”

 

       “埃尔德里奇,会加油的,”

 

       U-123还以为至少会听到一句怨言,但白鹰的舰船却都干脆地接受了。本来她自己都想抱怨一两句,听到这样的回应,也只能按着额头,把这股不快尽数吞回肚子。

 

       抬头仍是乌云,新月日没过几天,上弦月的尖钩没能刺穿愁云,但她却觉得心情痛快了不少,就连这海腥味的晚风似乎都不再恼人,反倒勾起了一种类似乡愁的情绪,明明十几分钟前她还觉得这是敌意的象征,真是十分奇妙。

 

       “作战之前,我们来聊聊回去之后想干什么吧……”

 

       冷不防地,马塞尔如此提议道。

 

       “……总觉得你们的表情都太沉重了,那就来想一些好事情吧。我先来,我回去之后要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绕城跑一圈,出了一身汗再去海边吹风,”

 

       “这算什么啊,”

 

       U-123挑了挑眉毛,真不知道该说这家伙是脱线还是珍惜日常。

 

       埃尔德里奇的呆毛呈波浪线波动着,这大概是她在认真思考的表现,沉默了好一会,她才细声说道:

 

       “埃尔德里奇,想吃糖,想吃很多糖,”

 

       U-123不免叹了口气,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北卡罗来纳拍了拍她的肩。

 

       “小U的话,是想做什么呢?”

 

       “小U……”

 

       如果在场不止一艘U艇的话谁知道你在叫谁啊?!

 

       U-123强忍住想要吐槽的欲望,北卡罗来纳的眼神满是真诚,真诚得让她没法回绝,更不能撒谎或是搪塞。

 

       回去之后能干什么呢?她想不到什么好事,这次行动一定会被铁血追究,但留在白鹰又能干什么呢?她对这片土地还来不及产生什么感情。更何况这问题的前提便过分乐观,她和她们真的能回去吗?

 

       但若问想做的事,想见的人,而不问能不能做到,能不能见到,那便简单了。

 

       “会去见她一面吧,我的姐姐……”

 

       她挠了挠脸颊,或许在北卡罗来纳看来会是羞涩的表现吧。但只有U-123自己知道,这句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她不可能与那人重逢,除非舰船沉没后也能进入所谓的天国,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的姐姐。

 

       不过倒也无妨,反正之前已经撒过一次谎了。

 

       “……你呢?”

 

       被这么简单地反问,北卡罗来纳的神情反倒无措了起来。

 

       “那个……我的话,其实没想好,”

 

       “那至少去见见你现在想见的人吧,”

 

       “她不会想见我的,”

 

       “那就更要去见她了,”

 

       看北卡罗来纳的表情一怔,U-123更是直视着她的蓝眼睛。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她在你心中那么重要,就不要让死亡和遗书为自己代言,要活着,用自己的嘴,自己的话对她说你到底有多离不开她,到底有……”

 

       U-123哽住了,她撇过头去,揉了揉眼睛。

 

       “……总之,如果你还能见到她,不要犹豫,去见她吧,”

 

       “原来是这样……”

 

       北卡罗来纳明白了,她又挂上温柔的笑容。U-123看得出来,这笑容不只是对外人,更是对她自己的一丝释然。

 

       “……谢谢你,U-123,”

 

       感谢化作一阵暖流,流进U-123寒凉已久的心脏。她看得出神,尽管发色、瞳色、脸型、体态可能都不一样,但那人的身影竟与眼前人,与相识还不过一个小时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不能再看了,如果沉溺进去的话,说不定就连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决意都会瞬间崩塌。

 

       “如果没别的问题,我就先出发了,”

 

       U-123跨上舰装,狼狈地向着海的深处冲去。

 

       在生命的最后,还能遇到这样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

 

       洋流再度扰动了起来,她竟笑了出来,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

 

       她的鱼雷管空空如也,那两枚鱼雷就已是全部。但她还有最后的武器,那就是她胯下的舰装,以及舰装中剩下的十几公斤燃料。这是她对白鹰舰队撒下的第一个谎。

 

       海水拂过她的身体,真是冷极了,冷得像铁血的冬夜。那些细节又浮出脑海,那人曾在林中小屋拉过手风琴,那人曾对她娓娓讲着睡前故事,那人曾在她睡不着时哼着歌谣。尽管U-123还是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她的代号,但那人的眼神也一定与北卡罗来纳一般温柔吧。

 

       “这样就不会再忘记了,这样就不会再被忘记了,”

 

       蛟龙再次发出怒吼,同时,冰冷的深海响起少女的歌声。

 

       Die Blüten tät ich sammeln,(我收集这些花朵)♪

 

       In einem goldnenKrug,(放在金色的罐子中)♪

 

       Der fiel mir aus denHänden,(它从我的手中落下)♪

 

       Daß er in Stückeschlug.(破碎成了碎片)♪

 

       Draus sah ich Perlenrinnen,(从中我看到流动的珍珠)♪

 

       Und Tröpfleinrosenrot.(和玫瑰红色的液滴)♪

 

       Was mag der Traumbedeuten?(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Herzliebster, bist dutot?(我心爱的人,你死了吗?)♪

 

                     *                   *                   *                   *                   *

       参天高塔上住着一位梦之魔女,她每日挥着画笔,涂绘着人们的梦境。

 

       她的笔下有美梦,失散的人儿重逢,匮乏的人们富足,失意的浪子重振,作恶的暴徒伏法;也有噩梦,烈士的热血被放尽,爱人的头颅被踩碎,太阳陨落燃尽一切。但不论何种梦境都会迎来相同的终焉,魔女只需要将画布一撕,不论是花好月圆,亦或是流血漂橹,都将重新归于无物。

 

       告诉各位一个秘密。魔女并非是画家,尽管她看似执笔,但实际上只是画笔自顾自画着。她只是想从梦境中找到所寻之物,只要找到那东西,她便可以走出高塔,在塔外的世界中重获自由。若找不到她便会撕下画布,再让画笔绘就下一幅画作。

 

       如是循环,不知蹉跎多少年岁。

 

       她不知疲倦地画着,不知疲倦地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撕去,画着……

 

       死去?

 

       着了魔的画笔妄自涂抹着,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美丽的纹样不见了,可怖的怪物也不见了,只是将洁白的画布染得漆黑。

 

       魔女一次次撕去漆黑一片的画布。灰黑色的苍鹰飞了过来,它停在高塔的窗外,不住地尖啸着,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没用的,别再画了,你找不到的,你永远也出不去了。

 

       若是人类,恐怕早已感到厌倦了,但魔女并没有。说不定比起操纵梦境的魔力,精神力才是魔女与人类间决定性的差异。

 

       原本这画布也是如此漆黑一片,就和上一张、上上张、昨天、上周、上个月、去年的画布没有任何分别,但意外却发生了

 

       她没能把整片画布撕下,手指还被画板划破。鲜血滴上残缺的画布,竟晕出了她的形状。

 

       一只丑恶的小鱼游进画布,纠缠着画布上的她。魔女不以为意,继续撕着画布,但她却第二次失败了,残缺的画布仍顽固地粘在画板上。

 

       她没再撕下去,而是再次拿起笔。笔自己动了起来,努力想将那条小鱼涂黑,但小鱼却灵活地躲过一次次点染。终于,它瞧准了一个时机,向着画上她的化身撞了过去。

 

       高塔晃动了起来,魔女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情绪,也许可称为震颤,也许可称为恐惧。同时她也第一次产生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把这张画毁掉。

 

       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控制住了笔,在笔尖上沾上自己的鲜血,以此为颜料在画布上狂乱地涂抹着。她是如此地忘我,以至笔触画出画布,在画板上也抹上了血色,她也不以为意。

 

       她扔下笔,触摸着自己初次绘就的“杰作”,心中却再无波澜。即便自己亲自上手,这画里也仍找不到应寻之物。她将手伸向画布边缘,再想撕下这幅画时,却发现自己已做不到了。

 

       “你是我的敌人!”

 

       指尖传来被灼烧的刺痛感,魔女听到了某人的怒吼。漆黑的颜色从指尖染上她的皮肤,侵蚀她的肌体,她的神志也渐渐被吸向那副残缺的画作,这是她的第一副作品,更是她的第一个梦。

 

       “我要保护大家!保护这座城市”

 

       魔女看到了声音的主人,她一头银色的短发,无所畏惧地站在战舰甲板上。她朝着编织出这层梦境的魔女咆哮着,眼睛在细雨下闪着金色的辉光,魔女有些想起来了,那会不会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她想伸出手,想捧起少女的脸,却发现已不存在能捧起什么的手。那位置已被彻底染上漆黑,与画布融为一体。

 

       ……升变……

 

       ……觉醒……

 

       ……覆写……

 

       原来是这样。在漆黑的梦境中被染成黑色,自然便会消失不见啊。

 

       这便是织梦者的结局吗?

 

       ……棋子觉醒后位阶不明,甚至较吾等仲裁机关更高,格式化指令无法执行,本体将被覆写……

 

       织梦者于意识最后一刻,于GC0413向服务器上传最后的纪录。

 

       漆黑覆过纯白与鲜红,织梦者已不复存在,此处仅存空白的零。

---------------(分割线)---------------

        不知道最后一段各位看着是什么感觉,总之,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实写战斗场景了吧(绝不是偷懒哦),觉得写出来也没什么突破,所以就用了这样的表现方式,灵感来自于《机动战士高达:雷霆宙域》OST2中的战争一曲,很魔性的曲调,比旋律更魔性的是歌词,配上战斗场景更是说不出的魔幻以及讽刺。当然,这一部分也算是我对去年《海的女儿》的伏笔回收(虽然确切来讲算是吃书了),没有TM的命却像TM一样搭体系,这说的就是我吧(苦笑)。能看到第五章的人有多少呢?还记得之前写的东西的人又有多少呢?

        接下来的终章实质上算是对情节的解释吧(我知道不解释大概会像《海之幽灵》一文一样费解),以及对整篇作品感觉最后的调整(看到这一章可能还是有点悲了)。这个星期大概还会有一篇车稿出来(并不高产),关于那方面的感想就到时再说吧。

评论(5)

热度(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