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remi C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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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s Past is Prologue(1)

 ·华北组中心(本来就想写华北结果还是夹了一堆私货),白鹰主场
·涉及历史,大量世界观私设,以及(在Interval沉了之后又)第一次尝试的双线叙事
·本章字数10240,预计五章完结。(争取今年更完,口古口古口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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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停歇的第三天,当归港的水手终于晾干了黏答答的制服,瑟琳娜重新出现在了档案馆前。

 

       她看上去和出海前一个样,一头简练的黑色短发,齐整的卡其色军装,头上的船形帽看不到一条折痕。左手提着一只皮质公文包,右手擎着把干净的雨伞。虽然路上踩过几道水洼,但看这万里无云的晴空,归途大概也用不到这把伞。

 

       档案馆内,一个中年男子正伏首于柜台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掌中的手机。余光一瞥到瑟琳娜,他马上就换下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把手机丢进抽屉,戴上挂在脖子上的眼镜,笔挺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姑且算是达到了军人的标准。

 

       “这次也平安归航了啊,”

 

       他的声音不大,像在对她搭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嗯……”

 

       瑟琳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显不出任何态度,她把手中的雨伞放上了前台。

 

       “……这个先寄存在这里,”

 

       “你这伞又不湿,带进去也无所谓,”

 

       “规矩就是规矩,”

 

       两人隔着前台对视着,瑟琳娜比男子矮了半个头,但他看那对赤红色的眼睛,却觉得仿若撞上了一堵坚墙。于是他只得耸耸肩,转身走向前台后的储物柜,左边的袖子随这动作空荡荡地摇曳着。

 

       “看样子‘坠落之翼’作战是成功了吧?”

 

       男子说着话,从柜子上取下了寄存牌。

 

       “镜像海域已被确认消除,就‘恢复资源运输航线,解除前线阿尔法基地的资源危机’这一目标而言,这次作战是大获全胜,”

 

       “那还真是大好事,再没有好啤酒喝,我可受不了……”

 

       他回到了台前,将寄存牌扣在了前台上,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不过肯定还有其他的战果吧,比如说在镜像海域内采集到的的数据,肯定能建造出新的舰船(KANSEN)吧,这次是哪位呢?是生不逢时的阿拉斯加?还是终极战列衣阿华?”

 

       瑟琳娜别了他一眼。虽语气轻浮,但男子的面相不可谓不沧桑,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和晒斑,草黄色的发际线几乎就要撤退到头顶,更别提身体上的残缺。

 

       不过又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男人,被那场战争刻下无法消除的记号,仿若来自旧世界的亡灵。

 

    那一年,人类史上最大的内战结束了,当他们天真地以为这将使最后一场战争时,异人之物却向他们发起了总攻。时至今日,智人这一种族仍然健在,他们顽强地生存在这个海洋面积达93%的星球上,生存的代价是过去超过八成的人口,以及曾唾手可得的家园。幸存下来的人也都在不同程度上被撕碎,或是肉体,或是精神。有些人重新将自己拼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更多的人从此便成为残次品,终其一生都在逃离海妖的噩梦。

 

       瑟琳娜不能确定男子属于哪种,他灰色的眼睛闪着光,给这幅衰颓的躯壳添了些许生气。这光可能来源于信念,也可能来源于违禁药品。

 

       “算是吧,”

 

       她从前台上抽走寄存牌,往入口走去。身后的男人却不打算罢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退役了也算是军人啊,就给我这种凡人透露一些消息吧,‘奇迹之子’,”

 

       ……“奇迹之子”……

 

       这个词没有拖住瑟琳娜的脚步,只是当她站在门禁前,把手伸进公文包时,那些话又浮上脑海,如恶灵在她耳边呢喃。

 

       ……就是她吧,在第二次战争中的“奇迹之子”……

 

       ……这么小啊,简直就像那位圣女,拯救了鸢尾的贞德……

 

       ……是她的话就一定没问题,她一定能把我们带回陆地……

 

       ……那当然啦,在二次战争里,她可是救下了整个郡的英雄啊……

 

       ……她准确地预言了塞壬的位置哦,让所有人都得救了……

 

       ……她一定是受了上帝的启示,这是神明还没有放弃我们的证明!……

 

       那张磁卡就在她皮包的侧袋中,她记得自己出门前就放在那里,但她却觉得自己足足翻了好几个小时。

 

       嘀!

 

       “身份确认!白鹰第一舰队指挥官瑟琳娜·劳伦斯,欢迎光临阿尔法基地档案馆,”

 

       指示灯对她亮出绿色,玻璃门应声打开,一股强烈的冷气扑面而来。她收好自己的证件,跨进铁灰色的丛林。

 

       有人说人类有别于动物是因为会使用工具,但猩猩也会用石头敲椰子,乌鸦更会利用汽车碾碎核桃,那为什么所谓的高智能生物并非是它们,而是人类呢?

 

       于是有人提出,人类的智慧在于知识的积累。一只猩猩用石头砸坚果只是灵光一现,它不会传达给它的同伴或后辈。但若一个智人学会用石头砸坚果,很快这便会在种群内传播,说不定还会被编成教科书,有组织地教导这个种族的幼崽:用石头砸坚果更方便。

 

       若持这种观点,比起坚船利炮,智人一族积累上千年的知识才是他们最强的武器,而瑟琳娜如今就身处于人类的武库之中,寻求着能击溃她内心困惑的武器。

 

       “既然检索的结果是有,那就肯定找得到,”

 

       在那场战争中,人类不仅仅失去了人口和陆地,更丢失了上千年的传承,以至于“谁发明了电灯”居然成为了和“谁建造了金字塔”同一级别的历史谜题。不过她是幸运的,她要找的档案还在,只是还未录入电子系统,所以才要来这里跑一趟。

 

       她走过一排排档案架,双眼扫过架上的编号,走过半个档案馆,终于在一个档案架下停了下来。

 

       “……在这里啊,”

 

       EU[1939]0016,她所面对的并非是某个档案盒,而是整整两柜子的文档。她抬头看着高耸的档案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什么应该沮丧的事,这般重要的资料还保存了这么多,她作为海军军官应当觉得庆幸才对。

 

       “华盛顿的话,应该是费城的档案吧,要找的数字是036,”

 

       ……华盛顿……

 

       正是这个名字让她来到了这里。那是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与往日无异的建造任务,输入框体的数据没有异常。但刚刚问世的她却袭击了瑟琳娜,银发的舰船把她扑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即使意识渐渐消散,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褪去,那对蓝瞳中的怒火却仍然鲜明,仿若要将她吞噬殆尽,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即便过去了好几日,她的脚已站在了安全的陆地上,她的脖子仍觉得火辣辣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更多是在“奇迹之子”这个称号还不存在的时候。

 

       ……半死不活的……

 

       ……白毛怪物……

 

       ……红眼病……

 

       “华盛顿!你在干什么?她是我们的指挥官啊!”

 

       若非北卡罗来纳及时从后面抱住了华盛顿,恐怕如今瑟琳娜的名字就已经在战损人员名单上了。

 

       “……姐姐?”

 

       当她重新坐起来,捂着发疼的脖子咳嗽时。她看到赤裸的少女紧紧地抱着姐姐,脸埋在姐姐胸前,哭得就像是初生的婴儿。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回来……

 

       万事都是有原因的,即便是多么异常的事情,都一定能找到合理的缘由。瑟琳娜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认为的。

 

       即便理论上再怎么不可能,但既然她们提到了“回来”这个词,那原因就要从过去找。

 

       “找到了,EU[1939]0016-036A,”

 

       瑟琳娜踮起脚尖,她举起手,用指尖捻着档案夹的缝隙。她想把它抽出来,档案夹却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还好她眼疾手快,用双手接住了档案盒,否则挨砸的就该是她的脸了。

 

       “……”

 

       她翻开档案夹,一张张发黄的纸片夹在透明页之中。纸片上多有水浸的痕迹,就连左上角曾显赫一时的鹰徽,那只抓着箭镞与橄榄枝的白头海雕,也被泡得面目斑驳,万幸的是文字依旧清晰可辨,开头如此写道:

 

       1940年8月21日……

*                   *                   *                   *                   *

       公元1940年8月21日,白鹰联邦宾夕法尼亚州,费城。

 

       建筑工地不可能是赏心悦目的,吵闹与扬灰,一切都像蒙上了尘与汗,但这是白鹰联邦已走出那场经济灾难的证明。白日无数工人挥汗如雨,用自己的手实践着,铸造着实体化的白鹰梦。一入夜,好孩子都回了家,成年人都去了酒吧,或是舞厅。那些精英可能还在伏案疾书,但干体力工作的不可能加班的,这样一来,除去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的蛐蛐,工地也就成了个鬼城。

 

       换句话说,这便是完美犯罪的舞台。

 

       楼架的二层上,一个瘦高个男人坐在油桶上。他一身西装革履,右手握着文明棍,左手夹着雪茄。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绅士装束,但他却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清癯的脸上的那道刀疤?是因为身边簇拥着十几个喽啰?还是因为柱脚旁那把锃亮的“芝加哥打字机”?

 

       一个少女跪在他面前,头上罩着麻袋,两个打手在她身后摁着她。比起两位彪形大汉,少女的身材不可谓不娇小,但他们却显得如临大敌,实在是一副奇异的光景。

 

       男子抽完最后一口雪茄,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总算是开了口:

 

       “算上前天,这是你第8次从我们的店里偷东西了,”

 

       他一抬手,马上就有人把麻袋揭了下来。少女一头杂乱的银发,碧蓝色的眼睛瞪视着男人,眼中没有名为“愤怒”或是“恐惧”的情感,有的只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一如无知性的野兽。

 

       “偷盗并不是很严重的事,说实话,我也是穷人家出身。那个时候还是战前呢,我也偷了不少东西。毫不客气的说,我就是吃赃物长大的。如果只是一般的小偷小摸,‘警告’也就足够了。但像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别说女人,就算是我手下的这些男人,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这么有胆的,”

 

       少女就像听不见男人的褒奖一样,脸上既看不见高兴,也找不到鄙夷。

 

       “所以我要再问一遍,你愿意为我效力吗?”

 

       ……

 

       少女仍然没有回答。

 

       “你这家伙,老板在问你话呢!”

 

       一个喽啰忍不住走上前,狠狠地踢了肚子一脚。少女的身子因为痛苦向前倾倒下去,嘴里终于哼出了声。

 

       “……去死吧……”

 

       “噢!原来你会说英语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话呢。那么答案呢?”

 

       少女咳嗽了几声,她抬起头,对俯视着她的男人,竖出一根中指。身后的打手见状,立刻将她的身子重新架了起来。

 

       “这样啊,那就可惜了。要知道,干我们这行,最重要的是规矩。你不拿我们的规矩当回事,那可别怪我们拿你当个教训,”

 

       身旁的两个部下抬来一口“水缸”。这是用来盛放混凝土的容器,现在却盛满了清水,这就是他们将要使用的凶器。

 

       “动手吧,照常清理,”

 

       男人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顺脚将刚刚丢下的烟屁股踢到角落,转身往出口走去。一个光头端起柱脚边的冲锋枪,接管过这里未完成的工作。打手押着少女走到缸边,他们抓着银色的短发,使尽蛮力将她的头按进水中。

 

       咕噜噜噜噜噜!!!

 

       气泡成群在水面爆裂,少女的身体急剧地抽动起来。纤细的腰肢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让两个大汉也绷紧了神经和肌肉,才能制服这只猛兽。但猛兽也是生物,经过几分钟的剧烈反抗,水面终于恢复了平静,少女的身体也不再抽动。打手小心翼翼地放开她的手,它从他手中滑落,无生气地垂在“水缸”的边上。

 

       “这就完了?”

 

       一个打手看着这具死尸,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脑袋。他的眼角还发着肿,那是在把少女抓过来的时候受的伤。他收拾过不少“野猫”,自恃有些经验,没想到这次却也挂了彩,到现在他心里还觉得纳闷。

 

       “完事了就快点收拾干净,”

 

    光头皱着眉催促道。在西服男走后,他手中的冲锋枪就是他发号施令的“权杖”。

 

       “别那么急嘛,约瑟夫大哥……”

 

       一个穿着破夹克的人咧嘴笑着,他的声音很尖,所以他的话不想听也得听。

 

       “……老大下的命令是弄死她,这可太便宜她了。你也知道,这小妞野得很,打伤了不少弟兄呢,就这么处理了,恐怕……”

 

       “那你想干嘛?”

 

       “那啥,各位弟兄许久都没开过荤了,这小妞长得也算俊。所以,嘿嘿嘿,”

 

       尖嗓子一笑起来,声音显得更是锐厉,如同报丧的乌鸦。约瑟夫啧了啧舌,看了一下手表,回答道:

 

       “给你二十分钟,”

 

       “好嘞!各位兄弟,还有没破瓜的吗?这可是个机会,趁热啊!”

 

       他吆喝了起来,仿佛在兜售商品,但实际上能对尸体冲动的也就他一个。看没有人愿意上前,他干笑了两声,轻蔑地说:

 

       “及时行乐啊,各位。既然各位如此谦让,那小弟不才,给各位献丑了!”

 

       尖嗓子走近那具尸体,他搓着手,解开了自己的裤链,将手伸向了那对阴影中的玉峰。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回味柔软的触感,他的下巴就冷不丁地挨了一拳!

 

       嘭!

 

       刚刚还死寂着的尸体居然复活了!趁着尖嗓子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她一下子就蹦到他身后,一手控制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从他的口袋里顺出一把弹簧刀。

 

       “你这该死的!”

 

       所有人都警戒了起来,球棒、砍刀、冲锋枪,所有的武器都举了起来。少女也毫不示弱,一听尖嗓子叫骂,她手一挥,弹簧刀就从敞开的裤链间刺了进去。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费城的夜空,即便是这群凶狠成性的恶棍,看到这场景也不禁直流冷汗。

 

       少女利落地抽出弹簧刀,将还带着血的刀刃夹在尖嗓子的脖子上。

 

       “让我走,”

 

       “那可不行……”

 

       约瑟夫抬高枪口,少女的头、机械瞄具、他的眼睛,三点一线。他能命中她,但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在水里泡了一刻钟还不死,你是什么?本来是怪物吗?还是复生的亡灵?”

 

       “因为她是舰船(KANSEN),船只怎么可能被水淹死,”

 

       厚重的女声来自工地的入口,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就连听到自己的死讯也不为所动的少女,听到这声音时竟也显出些许的惊讶。

 

       暗夜中看不清来者的样貌,只能看到一个身形魁梧的影子,身后垂着根粗大的麻花辫,发髻上的羽毛饰品随晚风微微飘动。

 

       “印第安人?”

 

       “那女孩是国家财产,还希望各位能主动把她归还给我们,这样我们会考虑给各位找一个好的律师,”

 

       对这样的说辞,约瑟夫只是轻蔑地一笑:

 

       “现在可不是女孩子单独外出的时间。再说了,她是国家财产?你脑子出问题了吗?”

 

       “限于保密协议,我不能透露更多的细节,”

 

       “哈哈哈,居然还说什么保密协议……”

 

       穿着吊带裤的青年大笑了起来,一步步地靠近印第安人,手中的球棒在空中挥得呼呼作响,

 

       “……梦话还是找你爸爸说去吧!”

 

       他上前一步,向她的脑袋挥出了球棒!

 

       嘭!

 

       一个影子忽地从印第安人身后窜出来,球棒还未碰到眼前人一根汗毛,来者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们,挺结实的吧?……”

 

       他只看到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以及眉心的红色油彩,接着便是手腕上的剧痛。她只一拧,青年的手便脱了力,球棒从他手中掉落,滚到了一旁的柱脚边。

 

       “……被揍的话不会哭吧?”

 

       “马塞尔!我们不是警察,我们没有对市民行使武力的权力,”

 

       “好吧,就听大姐头的,”

 

       马塞尔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天边的浮云,但她的力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只是一甩手,就差点把青年丢了出去。印第安人瞪了她一眼,她只是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可不是我不注意,实在是他们身子太弱了”。

 

       印第安人叹了口气,从黄色外套中掏出把手枪。

 

       “这应该能稍微向各位证明我的身份吧,”

 

       看到对方也有枪械,约瑟夫迟疑了起来,虽然手枪的火力有限,但他们之中有枪的只有他一个。更何况一旦开火,警察很快就会过来,那可就不是处理一个小毛贼的这样简单的问题了。

 

       不过约瑟夫并没有迟疑太久,更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有迟疑的机会。

 

       噗。

 

       当他回过神时,刚刚还在尖嗓子身后的少女已经冲进自己怀前!约瑟夫登时明白了,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光顾着应对不速之客,竟忽视了近在眼前的野兽。不过懊悔也无济于事,鲜血已随着腹部的刺痛一同扩散开来。

 

       少女从他手中夺过冲锋枪,她没有瞄准某个特定的人,只是扣下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弹雨向喽啰们倾泻过去,他们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枪战,枪声一响,连找掩体都不懂,有的正中胸口,顿时就向后仰去,有的被命中了大腿,叫喊着倒在地上。印第安人第一时间躲在了柱子后面,她露出半个脑袋,逆着冲锋枪的火光眺望那少女的身形。

 

       “华盛顿!”

 

       冲锋枪的火舌竟应声而止,并非是她的话语有什么魔力,纯粹只是弹夹打光了而已。少女一把丢下空空如也的冲锋枪,她环顾四周,看到水泥袋上还有半袋没吃完的饼干。

 

       “跟我回去吧,华盛顿!”

 

       听到这句话,少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也仅是一瞬间。她抓起那半袋饼干,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跑掉了呢……”

 

       马塞尔从柱子后走了出来,她看了看少女逃走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狼藉。喽啰们东倒西歪地躺着,即便没被打中了,也被枪声吓破了胆,看上去就失去了斗志。

 

       “……大姐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印第安人也走了出来,她蹙着眉,仿佛马塞尔问了个蠢问题。

 

       “……先报警啊,”

*                    *                   *                   *                   *

       这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

 

       自己被废弃,而姐妹们却被接纳,成为名扬天下的Big7,都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还没有强到让自己不成为弃子。

 

       于是她跑了出去,虽仍不过是小孩子赌气的闹剧,没想到却成了真,他们居然一直就没找到自己。不,想必是根本就没认真找吧。她已不再是兵器,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姑娘。在那个人命还不够值钱的年代,走丢了便走丢了。

 

       就这样,天使忽然被丢进了人间。

 

       8月的费城暑气未消,她攥着那半袋饼干,在冷清的街道上小跑着,脚步格外地轻快。不会再有什么追兵,她在翻过围墙时看到了,警灯的光亮已闪烁在街道那头。

 

       近二十年的流离,她什么都做过,喝过修道院布施的稀粥,翻过饭店后厨的残羹剩菜,也曾如那位黑帮的大人物一般,不惜跨过法律的雷区,玷污自己的双手,也要填饱辘辘饥肠。出逃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人间的棱角硬是把她雕刻成了一条野犬。

 

       “得赶快赶回去才行……”

 

       她没回想刚刚的惊险经历,更不会想去向谁吹嘘,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去,回到那个有人在等她的地方。

 

       ……回去?……

 

       ……刚刚好像也有人说过这个字眼来着……

 

       那个印第安人对她同样是不速之客,尽管看上去固执得令人生厌,但她却莫名地感到相似,难道她也是同类?

 

       她摇摇头,与其说是否定,更不如说是不愿深思。

 

       往前,再往前,只要再过一个马路,就能回到那个地方。那才是她真正的家,不会抛弃任何人,就算跑出去也会重新把她找回来,所以她才重新拾起了信任,将这里视作永久的母港。

 

       那幢两层红砖房闯进了她的视野,不论款式还是屋况看上去都有些老旧,一楼的窗内透出暖黄色的光,如同灯塔放射出的光芒,指引着她向唯一的港湾归航。

 

       她三步做两步冲上玄关,正要伸出手拉门把手时,她却在原地僵住了。

 

       屋里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吗?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哈哈,没错,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蛮头疼的呢。我还想过,这孩子是不是上帝派来考验我的……”

 

       听上去两人相谈甚欢,后者她不可能更熟悉了,那是她没有血缘的亲人。但另一个是谁?是帮会派来的人?他们都已经找到这个地方了吗?还是说?……

 

       她没有犹豫太久,那个人可能有危险,光是这样的可能性便让她猛地推开了门。

 

       “奶奶!你没事吧!”

 

       被她这么一叫,室内促膝长谈的两人一同转过了头。坐得离门厅远些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性,脸上的皱纹有如参天大树的年轮,显出她已经历漫长而不凡的一生。而另一位,也就是那个陌生女声的主人,是一位妙龄金发女郎,和她差不多年纪,她蓝色的眼睛看着闯入者,眼中泛着奇妙的情感。这应当是第一次见面而已,但她居然看得入了神。

 

       “呀,你还真是回来得正好,乔治娅。我们刚刚才聊到你呢,”

 

       老者向乔治娅招了招手,乔治娅虽有些别扭,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像一只跑出去了大半天的家猫。

 

       “所以你是哪边的人?警察吗?还是帮派?居然找上这里来了……”

 

       乔治娅把半袋饼干丢在桌子上,坐进墙角的软椅里,半旧的家具不住地发出阵阵呻吟。

 

       “……事先声明,事情都是我做的,和这个家没有一点关系。我不管你背后是什么人,想做什么都冲我来,如果你敢动这个家里任何人,相信我,我会把你的脑袋丢进特拉华河,”

 

       “乔治娅!怎么这么对客人说话,”

 

       “珍妮弗奶奶,你不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一个男孩出现在了台阶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睡衣,小手不住地揉着眼睛,看样子是被一楼的声音吵醒了。

 

       “彼得森,这没你什么事,赶快回去睡觉吧,”

 

       虽然话语还是很粗糙,但乔治娅的语气软了不少。彼得森看向珍妮弗,后者微笑着说:

 

       “彼得森,我们和姐姐在聊重要的事。现在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快去睡觉吧,你放心。等我们谈完了,明天肯定会告诉你,”

 

       “唔嗯……”

 

       见男孩仍在犹豫,乔治娅抄起桌上的饼干,朝他丢了过去。

 

       “接着,带回去吃吧,你还信不过珍妮弗奶奶吗?”

 

       乔治娅丢得不是很准,男孩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才勉强接住饼干。他勉强维持住平衡,用责难的眼神看着乔治娅,但毕竟吃人嘴短,他还是答应道:

 

       “那……好吧,明天可一定要跟我说哦,”

 

       珍妮弗和乔治娅目送他上了楼。一听到关门声,乔治娅的眼神就又锐利了起来。她看向客人的眼睛,那对蓝眼睛仿佛是和她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让她觉得更加不快。

 

       “那孩子的父亲在十年前的萧条中跳了楼,母亲在那之后也……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孩子总是比较敏感,刚刚想必他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吧。呵,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珍妮弗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乔治娅见状急忙起身,从她手中夺过茶壶,给珍妮弗和客人都添上了茶。

 

       “乔治娅,再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你可能是不记得了,卡洛琳可是你的姐姐,她这几年一直都在找你,一路从纽约找到了费城,”

 

       “姐姐?!”

 

       乔治娅手一抖,差点把茶倒了出去,几点茶汁撒在了米白色的桌布上。

 

       珍妮弗又从她手中接回了茶壶。

 

       “茶都已经凉了啊,我再去加些热水吧,”

 

       乔治娅看着珍妮弗走进后屋的厨房。她又坐回墙角的软椅,直勾勾地盯着卡洛琳问: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警察?还是那群不成器的匪类?”

 

       “正如刚刚珍妮弗女士所说,我是你的姐姐,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模糊的剪影浮上乔治娅的脑海:惨白的肤色,无神的红瞳,一样幼小的她穿着漂亮的黑裙,宛如一具精美的哥特人偶。她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脱追上来的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忘了自己是谁。

 

       “我没有姐姐,”

 

       “这个家还真是个好地方,我刚刚和珍妮弗女士聊了很多。她只是一个领退休金的老太太,但却收养了这么多孤儿。当然,我们也聊到了你,聊到你刚到这边的时候。当时我真的是吃了一惊啊,没想到你也在费城,应该说这是缘分还是……”

 

       “明明是个陌生人,不要装成跟我很熟的样子啊!”

 

       卡洛琳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像被霜打过的梅花,虽留下了痕迹,却并未凋零。

 

       “抱歉,是我太兴奋了,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才对的……”

 

       她呷一口淡茶,看着乔治娅的眼睛说:

 

       “……北卡罗来纳级战列舰命名舰——北卡罗来纳,编号BB-55。说来也巧,你是在纽约出生的吧?我的本体在几个月前下水了,就是在纽约,”

 

       “谁知道啊,那种事情……”

 

       乔治娅摆出一副不屑的面孔,她抱着胸,双手紧抓着手臂,目光从那对蓝眼睛逃离。卡洛琳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温柔,这对话也完全没有超出她的意料,她从以前就不断提醒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尽管如此,这话却仍是一道晴天霹雳,劈开了她十几年来的日常。

 

       她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先前面对十几个彪形大汉,她也从未如此动摇过

 

       “……那你说说,我又是谁?”

 

       “前科罗拉多级战列舰,舷号BB-47,于19年开工建造,22年由于白鹰联邦签订的海军条约而停止建造,两年后作为靶舰被废弃处理。大萧条过去后,白鹰联邦海军开始考虑建造新一代条约级战列舰,35年开始探讨设计,最终确定定型并建造的有两舰,舷号BB-55就是我北卡罗来纳,而舷号BB-56,38年6月14日于费城造船厂开始建造,今年6月1日下水。这就是你,华盛顿,”

 

       ……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到底会怎么把她带回去?也许会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架回基地去;也许胡佛会派干员埋伏在墙角,用一针麻醉剂和一个麻袋把她带回去;也许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对珍妮弗施压,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会把她拱手送出;抑或是这样的场景根本不会发生,他们早就把这个失败品忘了。但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位同类,这样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如数家珍一般道出自己的过去,以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当下。

 

       ……简直……简直就像真正的姐姐一样……

 

       仿佛看穿了乔治娅的想法,卡洛琳咯咯笑了起来,自豪地说:

 

       “怎么样?为了能做好你的姐姐,我可是做了不少功课的,”

 

       “恶心……真恶心!你是偷窥狂吗……”

 

       对这样的无力的还击,卡洛琳只是笑了笑,却换上了认真的语气。

 

       “回来吧,华盛顿,白鹰联邦需要你,”

 

       ……话说的好听。当我在纽约街头挨饿,彼得森被母亲卖出去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又在哪里?……

 

       “啧……”

 

       “茶来了,”

 

       乔治娅正要发作,珍妮弗却提着热茶回到了桌前。她只得生生把满腔怒火咽了回去。

 

       “两位谈得怎么样?乔治娅有没有想起来些什么?”

 

       “唔……”

 

       乔治娅支吾了起来,她只需要说她不认识这个女人就好,但她唯独不能对珍妮弗说谎,尤其是她还热切地看着她,她是真心为乔治娅高兴的啊。

 

       “乔治娅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今晚就先到这里吧。今天晚上还真是打扰了,珍妮弗女士,您泡的红茶很好喝,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卡洛琳站了起来,对珍妮弗微微鞠躬:

 

       “……我已经找了十几年了,也不介意再多等几天,”

 

       ……骗子……还有脸说找了十几年……

 

       乔治娅跟着珍妮弗,冷眼看着她把卡洛琳送到了玄关。

 

       “这是您客气了。说实话,看您是这么一位有善心的姐姐,我就放心了。再怎么说,我和这孩子也没有血缘关系。比起彼得森那样不幸的孩子,还能有家人来找你可真是幸运啊,乔治娅,”

 

       珍妮弗摸着乔治娅的头发,银色短发被揉成了一头杂草窝,乔治娅一副欲言又止的申请,逗得卡洛琳笑了出来。

 

       “你……你看着我笑嘻嘻得干嘛啊,恶心”

 

       “没什么,姐姐想到高兴的事情,”

 

       “别这么擅自就把自己当成姐姐啊,”

 

       “还别说,你们还真有姐妹相,”

 

       “啊,就连奶奶也,你就忍心把养了十几年的孙女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吗?”

 

       玩笑归玩笑,卡洛琳收起笑容,说:

 

       “刚刚我已经把现在的住址告诉珍妮弗女士了。只要和门卫提‘哥伦比亚’的名字,他就会带你去我在的地方,”

 

       “我可没说要跟你们走,”

 

       乔治娅的眼神别扭地闪向一边,仿佛还在为什么赌气。

 

       “没关系,我来不是来强行带你走的,我只是来打个招呼,告诉你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那可真是抱歉,你们的如意算盘要打空了,”

 

       “对了,你觉得姐姐恶心是因为姐姐知道你太多秘密,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吧,这样吧,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姐姐的秘密吧,”

 

       卡洛琳凑上前。由于珍妮弗站在她身旁,乔治娅无法闪躲,只得耐着性子听完了卡洛琳的话。

 

       “嘁……”

 

       卡洛琳像是没听见乔治娅的咋舌,笑着退了回去。

 

       “那我就先告辞了。姐姐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哐当。

 

       卡洛琳关门关得很轻,轻得像从没来过一样。

 

    乔治娅收拾完桌上的茶杯,躺进温暖的被窝。夜已经深了,月光透过玻璃窗,撒满床前一地。她又想起卡洛琳在她耳边说的话,就像小孩子捡到一盒火柴,白天藏着不让大人发现,到深夜才偷偷拿出来把玩。

 

       ……

 

       翻来覆去,十几年间所历的人世,相逢不过十几分钟的陌路,一同折磨着她。思前想后,她仍看不到前路,只叹出一句话,消散在白得发慌的月光中。

 

       “这家伙……真是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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